龙辇过处，将士们都疯狂地大声呼嚎，仿佛文贤击杀的是杜威一般，借此来抒发战前内心的紧张。
有些事一旦做了决定就无法回头，魏城攻城战终究还是开始了。
龙辇回了中军，而文贤也被留在刘灏身旁，与李玄锡、高道周和阎超同列，以示天子对战而有功之人的恩宠。
文贤谢恩后很识趣地后退了一些，把刘灏身边的位置让给了高道周，反正他也没有跟刘灏搭话的打算。
高道周此时也像锯嘴葫芦一般一声不吭，他自始至终都不赞成攻城，此前一直在刘灏面前据理力争，力主围而不攻，利用后勤优势坐等城中粮尽，到时魏城不攻自破。
当刘灏听从阎超的建议决定立刻攻城之后，高道周就在此后的军务会议上一言不发，表达了他这个招讨使的强烈抗议。
文贤叹了口气，高道周用兵稳妥，确是帅才。一国攻一城，围而不攻是必胜之法，只要稳住阵脚不被突破，杜威几无翻盘之法。
然而刘灏等不得。都不用提齐丹人援救，便是国中那几个手握雄兵的节度使，眼下虽然臣服于刘灏，认可他这个天子。可魏城若是久攻不下，他们的想法会不会变谁都不知道。
所以一听说两帅到了阵前闹得越来越厉害，刘灏在东京立刻就坐不住要御驾亲征，如今又偏听偏信如此急于求成。
可惜了将士们的性命！文贤心中感慨。
此时的魏州城下杀声震天，人命如草芥一般被名为战争的镰刀一茬一茬地割倒。
将校们在官家面前不敢懈怠，咬牙忍痛逼着麾下的兵卒顶着箭雨和各种飞石金汁往城墙上爬。
实在太惨了，文贤毕竟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战场，而不是兵书上简单的几句话，几个数字。
不断有被金汁——就是煮沸的粪水淋到的兵卒，惨叫着从云梯上落下，摔在地上。有的直接摔死，有的被同袍踩死，但比起侥幸活下来，直接死去可能还更好。
文贤是从一个老兵口中知道的这种武器，一旦被金汁淋到而未立死，便只有一种结局，就是伤口溃烂，受尽苦楚后活活痛死。那个老兵说起时脸上的恐惧文贤到现在都记得。
相比之下，飞石弓箭刀枪剑戟什么的能给个痛快，兵卒们还好接受些。
当然，他们更喜欢给别人一个痛快，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任人宰割，连敌人都摸不到，毫无尊严地死去。
情况越来越糟，这会儿城墙上又甩下两条烧红的铁链，足有腰那么粗，甩到哪里，哪里就飘起肉香，连人带云梯一起点燃，烧得片甲不留。
刘灏征战多年，知道自己是全军之胆，此时依然端坐中军满脸平静，颇有帝王风范，可他身旁的阎超稳不住了。
刘灏是在他的坚持下才下令攻城，所以不消多说，这第一阵肯定是由他镇宁军先攻。
为求稳妥，他把镇宁军左厢整厢两万五千人都派了上去，由厢都指挥使亲自带队进行第一波攻城。这才开始没多久，报过来的兵卒损失已经超过了两千，军都指挥使都死了一个，可谓损失惨重。
文贤看着阎超肥壮的身躯微微有些颤抖，连暗暗取笑的心思都没有了。
他与李玄锡对了对眼神，都从对方眼中见到了担忧。若是此战败北，国中动荡自不必说，文贤先拔头筹的战功也会大打折扣，甚至就此泯灭不提。
文贤自然不愿意见到自己卖力表演这许久结果颗粒无收，不过大战刚刚开启，说这些还为时尚早，刘灏自己就是百战宿将，当不会坐以待毙。
约莫过了一柱香的时间，刘灏收回目光，叹了口气，对阎超说：“先退兵吧。”
阎超咬紧牙关，单膝跪地，“兄长，我让右厢替下左厢，再冲一冲吧。”
刘灏摇了摇头，“打不下去了，若不是文卿赚了些士气回来，都挺不到这个时候。趁着军心尚在，回来休整一下，否则镇宁军左厢就要丧胆了！”
阎超无奈应下，鸣金收兵。
城墙里外都松了一口气，讨逆军带着伤兵，收敛了同袍尸身退回了营中，这过程中守城兵卒也没有放箭干扰。都是汉人，当兵吃粮各为其主，自己早晚也有死伤的一天。
当晚刘灏主持了战死兵卒的焚化仪式，说了些鼓励的话，又发了些赏钱，勉强算是维持住了士气。
仪式结束后刘灏就与李玄锡和两位节度使一头扎进帅帐商量军务，连饭食都是禁卫送进去吃的。
文贤任务已经完成，此时既没有差事也没有军职，暂时又进入了没人管他的情况。
今日镇宁军情况不好，文贤就去了天平军蹭饭。
两战立威，此时再入军营，兵卒已不敢等闲视之。昔日谈笑自如，如今却颇有些拘谨。得知文贤还没有用饭，很快就来了数人邀请，其中就有刘宝的亲兵。
文贤婉拒了邀请，随意找了个小队。什长见他过来连忙起身让座，文贤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下随手拿了一个筐中的饼子吃，咬了两口有些干硬，就又拿了一个扳出些弧度，权当做碗来盛桶里的菜汤喝。
众兵卒见文贤依然如故，丝毫不摆架子，渐渐都放松下来。
“文状元，官家有没有说还要不要攻城？”一个年轻的小兵怯生生问。
文贤缓缓咀嚼嘴里的饼子，没有说话。
什长一巴掌打在小兵后脑勺上，“怕打仗当什么兵，怎么不在家种地。”
小兵摸摸脑袋，有些委屈，“什长，俺不怕打仗，俺怕攻城。实在是……他们太惨了。”
整个队的人都沉默了，四周只剩下文贤嚼饼的声音。
什长叹了口气，“没得法，官家要是让咱们上，那也只能上。”
小兵无语，又拿了一个饼吃。
什长好不容易才不去想救回来的伤兵惨相，如今又给他勾起，横竖看不顺眼，喝道，“不是说吃饱了，怎么又拿。”
小兵给吓到了，下意识想放回去，生生止住又往嘴里塞，“俺怕今后吃不着饼子了。”
什长快气疯了，顾不得文贤在场又要动手。
文贤正要阻止，角落里传来一个不耐烦声音，“放心吧，攻城轮不到你们去。”
文贤扭头一看，心道此人不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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