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绕过一面褐石影壁, 南边是一檐檐低矮的厢房,青白色的砖瓦上覆盖着一层墨绿色的青苔,外侧的墙壁上挂嵌着一面蓊蓊郁郁的爬山虎,在盛夏中漾出一片绿意来。

在檐下, 端正地排列着十几个男子, 他们虽然布衣荆钗, 却俱是容貌姣好、身姿绰约之流, 正向着姜洛的方向十分规矩地垂眉行礼。

姜洛踱步走在着一排男子前面, 细细地端详打量着这十几名男子,琥珀色的眸子不禁微微眯了起来。

这院子中的男人看上去倒与良家并无不同, 端庄恭谨地站在姜洛面前,一点儿也不犯怵。

“姜二姑娘,这便是我们院子里最标致的几位了, 都是清清白白的出身,从小时候就卖到了院子里, 尚未曾见识过外女。”人牙子是个年约四十的老翁,满脸堆笑扯出了松弛的皮肉,虽然年纪颇长,但也爱俏地点了丹朱。

姜洛轻轻地点了点头。

“姑娘要买来作甚用途?”那人牙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姜洛身后, 笑容满面地问道,“可要老夫为您挨个介绍一番?”

“我……我近来想添个乖巧伶俐的小侍, 一直遍寻不得个合适的, 故来这里碰碰运气。”姜洛负手而立, 神色如常地道, 倏尔她似是想起了什么, 恍然道, “对了, 前几日你们这里不是来了个庆王世女么?就是她向我推荐的你们家。”

那人牙子听此,不由得更加热络了起来,只笑着恭维道:“原是世女殿下推荐来的,怪道老夫瞧着姑娘这般金尊玉贵,”

姜洛见他放心下来,又细问道:“你们这里的男人怎么卖呀?”

那人牙子立时口齿伶俐地为她介绍:“我们这里马分三等。下等马年纪小些,身材也羸弱瘦削些;中等马虽然身体健壮,俱是些个能生养的身子,但是长相又没这么周正;在您面前这些都是院子里头的上等马,模样身材都是个顶个的俊,每一匹大概须十两银子。”

姜洛听此,一边了然地点了点头,一边道:“果真挺便宜的,在上京买个寻常小仆都不止这个价钱了。”

虽然姜洛说着“便宜”,可那也毕竟是整整五两银子,足够农户一家人吃上一年了。根据她前几日的了解,七八岁的男孩儿只需要一吊钱便可以买下来,只须□□五六年,一匹瘦马养成了肥马,身价就能飞涨五十倍。

人牙子自然接过了话茬,应道:“这年头兵荒马乱地,男人呀都投兵去了,马价窜天涨,像老夫这般价格公道的可是不多了。更兼我们这里还有些认书识字的,平常行酒令可以带着他,岂不解闷有趣?”

“你们这里头的男人都是从哪里买来的?”姜洛侧睨了旁边的男子一眼,诓他道,“可不是拐来的罢?手书凭据可都齐全?”

那人牙子却似是惊了一跳,旋即含混地叹道:“啊呀呀,我们这里穷乡僻壤的,哪里有这样齐全的手续?您去上京府,往衙门捕快那里再施一吊钱,便能直接办手书,无须讲究这些文书。”

姜洛目色中带着疑虑,弯弯的眉毛微微蹙起,只问道:“你莫不是在框我罢?良贱有别,没有官府出示的文书,这可就是没准的事儿。”

那人牙子听此,却是叹了一口气,只道:“姜二姑娘,您就把心放肚子里头去,没人会管他们这样儿的人的。我……我就实话告诉了您罢……”

他悄悄附耳,神神秘秘地对姜洛道:“他们当中有些的确不是老夫花钱买来的,也的确不是贱籍出身。”

姜洛不禁瞪大了眼睛,蹙眉看向那人牙子。

“您先甭着急呀,且听老夫把话说完。”人牙子又悄声道,“那些男人多是附近村落里头不要的男人,送到附近骊山上,说是叫他们上山迎神,其实就是把他们搁在荒郊野岭里头,过不几日就没了性命。老夫实在是见他们可怜,才偷偷将他们接了回来,好吃好喝地供着,卖出去老夫自己儿也能挣几个钱。”

姜洛不可置信地眯起了眼,看着眼前大言不惭的人牙子——

难道他不是人贩子,反倒是他们的救命恩人不成?

“您可千万别往外头说,虽然这都是熟知的规矩,但是若真叫邻村几个宗族知道了,指不定要如何闹呢!”那人牙子又悄悄补充了一句,指着旁边的十几位杨柳一般的男儿,“那他们可就真是活不成了。”

姜洛听此,这才意识到事情并非她想得那般简单。

她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匆匆一扫旁边纹丝不动的男儿,看着他们年轻俊俏的脸上覆着层层叠叠的铅粉,正小心翼翼地拱手而立,连大气也不敢喘。最侧一边的男子穿着褐色短衣,脖颈之间可见浅浅淡淡的疤痕,像是不久前才挂了彩。

这些男孩儿生来的命运便如此颠沛不堪,甚至能入宅子内作瘦马已经是他们人生中最好的选择了。

如果她现在强命彻查这些人牙子,那他们又能去哪儿呢?而整个东镇本就入不敷出,谁又来贡献商税呢?

姜洛登时一个头两个大,又同人牙子说了几句,便匆匆告辞。

-

她悄悄从府门走出,便随着李大娘走到街上,准备原路折返回府。

“李大娘,我走在前面罢。”就在快走到僻静的院落时,姜洛扶住了李大娘的手,见李大娘面上满是倦怠,便主动打头前走,叩了扣东南角门。

周朝自古以来以后为尊,高位之人总会走到后面。

可李大娘乃是姜洛的母婢,尊重母婢可以展示对母亲的孝道,故而也不算逾越。

李大娘在东镇一行本就有些水土不服,今日陪着姜洛走了一圈儿,更是累得不行,也没有拒绝。

东南窄瘦的角门缓缓打开,只见乌木门槛之内显出个修长高大的身形来。

陆修今晨初醒时,便听到了姜洛的行踪,一日等在角门附近,守株待兔地捉了个正着。

他一双狭长上挑的狐狸眼微微地眯了起来,摄出一道危险的寒光来,他见开门便是姜洛,便恨恨地剜了她一眼,道:“听说你要寻个伶俐乖巧的侍儿,可不知去了一天寻到了没有?”

姜洛自然知道陆将军的脾气,只对门扉之后的李大娘道:“李大娘,你先回自己屋中去休息罢,我这里还有些事。”

李大娘尴尬地瞧了堵在门口的陆将军,便立时道:“那老身先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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