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轻时与我的女友一起招摇过市时，何时肯把眼光停留在任何一个老女人身上哪怕片刻？我们眼里和心里只有对异性的气味和雄激素的敏感，我们眼里的世界只有单性的男人世界。
而现在，当我长成一个中年的愁苦的女人时，我望向我身边年轻女孩的目光一定是怨毒的，一定是嫉妒的，一定是怒不可遏的。终于我成了一个我曾经最讨厌的中年女人。
似乎结了婚的女人大多开始只与家人作伴，而不再与异性朋友聚会，既便与异性朋友在一起，大抵也是因为对方是孩子同学的家长。好像女人一旦结了婚，就理应失去自己的个人空间，她的私人空间只能被丈夫和孩子占据。
我曾坚定地捍卫着自己的空间，可那又怎样呢？我的空间的空只会让我更加孤独更加怪癖。
我猜想安琪肯定在跟她的“他”在一起，可我还是想与一个相熟的人说说话，我害怕这种伤感的独处冲垮我好不容易搭起的防御工事，绝不能再想起余廉，绝不能再胡思乱想，绝不能因为凄苦孤单而让自己再回头。
“安琪你在哪儿？”
“我在机场高速上。”
“你要去哪里？”
“去杭州。他妈妈病了，他走不开，我去陪老太太几天。”
“噢……”我的失望一定是透过手机吹皱了安琪的眉心。
“要不，你现在赶紧也来机场，我们一起去杭州。”
“你去陪他的家人，我去算什么，只是添乱。”
“我也只是每天跑医院，我正发愁没人陪我呢，你快来，就算是为了陪我。”
“可我什么都没带……”
“什么都不用带，我什么都有，吃喝的钱咱俩没问题，机票现在我就电话订。你的任务是打车来机场。”
也好，我也该让自己故地重游一下了。
“他妈妈一个人把他拉扯大，所以他心里最看重的人就是他妈妈。”
“那他为什么不把老太太接到身边来？”
“老太太喜欢茶园，她在北京呆不惯。”
飞往杭州的行程，是安琪喋喋不休地说她那个他的行程。我半眯着眼半清醒地捕捉着耳旁刮来的她的满是感情的时紧时慢的热风。
“他妈妈很可怜，从怀上他，他爸就被打成右派，他爸心重，想不通，自己又气不过，就自杀了。他从出生就没有爸爸，整天被周围的小孩欺负，他很小就学会了打架，后来打架厉害到不要命，他说只有这样他才能活下来，才能保护他自己和他妈妈。”
“他妈妈没有再婚？”
“他爸是自杀，是自绝于人民，谁敢跟他们扯上关系？到最后他爸也没平反。他一直背着狗崽子的骂名直到长大，他妈为了他没有再找，怕他受委屈……”
“那他妈妈真是太不容易了！”
“是啊……他说他妈妈到现在都舍不得浪费一点东西，因为他们曾经太穷，穷怕了。他妈妈会存许多粮食，甚至粮食长虫了也不扔，她害怕再挨饿。他妈妈现在还在缝补自己穿破的衣服，哪怕他买再多新衣服给她，她也舍不得扔掉旧的，结果新衣服存在柜子里，一沓一沓的。我去年买了白色的真丝睡衣给她，她不舍得穿，上次我去，看见白色都变黄了，还放在那里一动没动过，连商标还在。”
“他心底有一种压得很深的仇恨和不平衡，他觉得他的成长太过苦难，所有的人都在欺辱他，所有的人都欠他一个公平欠他一个道歉，他的所有努力，只是为了向这些欺辱他的人证明，他比所有这些人都强，他会得到比他们多得多的成功和权势，他总有一天会让这些人趴在他的脚下舔他的脚……他把这种仇恨藏在他自己才知道的地方，似乎经年累月连他自己都忘记了，但是，当他一回忆过去的时候，我就能在他眼里看到那种仇恨，那种仇恨已经和他的血脉融为一体了，他一直在跟自己较劲，一直想获得更多的东西补偿自己，消解自己对社会的仇恨对人的仇恨，似乎只有不停的获取才能修复他所受的伤害，才能让他感到平衡，才能让他不再恨。……童年的记忆对于人的一生的影响真是深远。有些时候，当我看到他眼里的凶光，那种好像全天下都欠他的都对不起他的凶狠的眼神，那种不平衡和不甘心，那种恨不得攫取一切的怒火，我心里很难受。我常常希望他能更知足些，他只有原谅了世界，原谅了伤害，才能真的与世界和解，才能活得平衡，可他不听我的，他觉得因为我不理解他受的苦，才会轻巧地去说原谅。也许，真的是我不够理解他……”安琪神情缥缈地望向窗外，因为她的他像窗外看不透的云，于是她也让自己缥缈得游荡到窗外。
“他说有一年冬天的梅雨季，不知谁扔了砖头把他家的窗玻璃砸碎了，冬雨一直往屋里浇，把床上的被子全浇湿了，他和妈妈两个人只能靠在一起用彼此的体温取暖，一直坐着到天亮。那个晚上他的心彻底凉透了，雨把他对人世残留的一丝丝好感全都浇灭了。当时他就发誓，他要不惜一切代价出人头地，他要让妈妈扬眉吐气，再不被人欺负，早晚有一天，他要把这些人踩在脚下。”
“现在他妈妈过上好日子了，他又没时间陪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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