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婶重新热了面，端给小北。
江小北木木地坐着，片刻回过神来。拿袖子抹了抹脸庞，接过饭碗，低着头，泪水混着面汤一齐灌下去，喉咙发出呜呜声。
江婶是看着小北长大的，却也是第一次看见小北在面前哭。虽然她想象的到，在无数个安静的晚上，这孩子会在晚上哭着醒来。
他大没的时候小北才四岁，那天晚上她拿着西红柿从小北家回来，六十岁的老人哄着年幼的孩子，天色黑了都还没吃饭，不由得一股怒火又转为无奈。她把压好的面条放下，看着眼前的爷俩，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年轻时的老人脾气大，在她刚嫁过来江家湾时就亲眼见过，已经结婚的小北大还被老人拿着扁担抽。可现在，哎。
“大爸，这面条你下着和娃吃了啊。”
“嗳，太麻烦啦，台子上的西红柿是今儿摘下的，你拿上炒菜。”
“行，我拿上。”她知道，推脱的话老人会翻脸的，她不能践踏老人心中固执的体面。
她丈夫从外面快步走进，神色紧张。关上门点起一支烟，她正打算跟男人骂骂那不成人的晖晖，婆娘跑没啦就一点不顾家，娃娃老人这个点没吃饭还像话蛮。
江晖就是小北的父亲，熟人都喊他晖晖，并不代表亲密，在村子里，大家普遍采用这种简单的叫法。要是有重名的，前面加以大小进行区分。
“哎，了不得，了不得，天爷塌了。晖晖人没啦，我刚从上庄来下来，听说去王家梁上打牌喝酒，往来走跶时候从路上摔哈去了，找见人时脖子都摔断啦，赞正叫人帮忙着来。说让我赶紧叫大爸。”
江婶一时面色发白，神情恍惚，四肢僵硬。
男人去小北家，江婶抱着乐乐跟在后面，心跳加速。
“大爸，晖晖出事啦，赶紧看一哈走。”老人当时正面无表情叼着旱烟，手里摇着拨浪鼓，小北在旁边稚嫩地使着筷子。
他看看眼前说话的人，又瞅瞅后面的江婶，感觉出大事了。手指颤动着放下烟。
“啥事情，你说，那畜牲总么死么。”对这一天活不成人的儿子，他已经不报什么希望了。但此时，他还时紧张了起来。
“大爸，我也不清楚，咱一起看走，好像是喝酒着摔了，”
江婶留下给看着两个孩子，看着小北吃完饭，就都领会自己家去，哄着睡觉。
门外家家户户开着灯，除了孩子，整个村庄都醒着。直到凌晨一两点，老人的哭喊从村头漫到家中，吓坏了天上的星星，拿起云朵盖在身上。那声音如同崖上的老鸦，哇哇地叫碎了心，叫断了肠。又好像是田埂边被风卷起的塑料袋，又破又烂。一声声撕扯着黑夜，又归于黑夜。
小北四岁，还可以像个孩子，也许时命运难得的赏赐。江婶在几年后一个类似的晚上，这样想。
江婶从回忆里出来，再看着已经长大的小北，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正欲说些什么，小北突然站起身，向外面走去。
“婶，大爸，你们先回吧，我没事了，明天还要请你们帮忙呢。”
算起来，小北已经20了，只不过仍旧在读书，所以比起那些早早出去打工的孩子看着年轻许多。但在大家印象中，很早以前，他就已经是个大人了。小学的时候还看见他经常村里闹腾，经常是他在前面跑，尘土跟着追。上了初中，放学一回家就打水，喂鸡，推着小车去田里上农肥。村里人都夸他懂事，说爷爷以后有福享。高中去县城读书，村里人不知有意无意，都纷纷找小北拖带东西，寄向城里的亲人。
来福叔从坐着的椅子上站起来，想了下然后说：
“小北啊，你爷不常说着蛮：‘男娃娃没啥过不去么’，活得要像秋来的红树叶子一样，热热闹闹的。不说别的，你好好个活你爷好见地下的先人。身后事老汉准备了好几年了，往村里人都过说了么。今晚把爷爷好好个陪着。”
江小北点点头，送他们出了门。江婶回家后，来了几位村里的女人，说不放心，来打听一下情况。然后坐在院子里，隔着一条路远聊着说着，听着那边的动静。两个院子的灯一直亮到天明。
第二天大早村里人来的时候，发现院里院外被打扫一清，桌椅板凳规规矩矩摆好在位置上，屋子正里头摆上了一张黑白照片。小北穿好孝服，听村里长者的嘱咐。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是个送人的好天气。
两杆唢呐奏响，棺木被十来个年轻人抬出房门，江小北走在人群的前面，披麻戴孝，拄着一根白纸缠着的木棍。鞭炮劈里啪啦在路边炸开，村庄有段时间没这么热闹了。外出打工的男人们七七八八都回来了，谁家还没有个老人啊。这不仅是乡俗，更是人伦。
来福看着前面可怜的孩子，拿着花圈跟在人群后头，想着木头盒子里老汉的一生。拉扯几个后人不是饿死就是丢了，婆娘也早早病没啦。好不容易养活个娃，却是个不知活人的种，往来领的是社会上的二流子，找的老婆一看就不是过日子的人么。你不想活啦撂挑子走啦，让活着的人也成鬼啦。这活啥嘞，老天爷留着赎罪。只能叹息造化弄人，临了临了可怜小北一个娃。转而又想想自己，嗨嗨一笑，活着真和放屁的一样。下棋的一众老汉也都在，时不时笑笑。
女人们站在路两旁，不少人抹着眼泪。
突然，一个老头在人群中放声大哭，虽然混着炮声唢呐声，但大家听得见，听不见也看得见。只见脸上泪水纵横，人几乎站不住，还拼命向棺材靠近，有人赶紧扶住，生怕一个不小心躺在地上起不来。这事还真有，现在不还在床上躺着吗？
“这老汉没疯么?“有人问。
没人回答。
江小北也感到难以置信，那老人哭的跟花猫一样，活活像个小孩。
“老汉哭他自个呢。”来福看的明白。现在人们为了子女的教育，纷纷向城里转学，留下家里的老人度日如年，他们害怕哪天自己就突然倒下了，也没个人换衣服。
爷爷没有葬在枫林坡下，而是和未曾谋面的奶奶和父亲一齐躺在了村庄脚下，墓地是早年家里种黄豆的，后来便长满野草，爷爷每年都会在入冬后放一把火，燃尽一年的过去的光阴。来又长出新草，长在活着的人心头。
江家湾下，立了三个坟头。
两个上面长着野草，一个上面盖着新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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